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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2023年12月13日

    第四十章·再见小时候。

    铁链落下,厚厚的木门松开了一条缝隙,浓烈的灰尘,宛如千军万马般从屋子深处奔涌而出。

    李舟一连咳嗽了好几声,手不停挥舞,驱赶眼前的尘埃,但一波散去,一波又起,飘散在空气中的尘雾,还夹杂着浓烈的腐臭气味,让他感觉微微窒息。

    「咳咳……。怎么这么多灰?。」

    「这间屋子……。已经七年没有人来过了。」

    陈沐语不动声色,似乎丝毫感受不到这些灰尘。

    她的手指在木门上轻轻划动,几乎快腐烂的黑色木门上,那一道道细小的划痕,彷佛过去的岁月一般,从她白皙的指尖流过。

    「这是我小时候……。在门上刻的。」

    「刻的什么?。」

    李舟不解。

    「我的名字。」

    他仔细看过去,在腐痕之中仔细辨认,才发现上面确实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大字:「陈沐语。」

    只是经过了岁月风霜的侵蚀,这个痕迹宛如过去的记忆般,已经模煳不可辨了。

    「这上面怎么被涂掉了。」

    他指着名字上方两块用煤炭涂抹的黑斑,说道。

    「那也是我刻的……。是我爸和我妈的名字……。」

    「呃……。」

    李舟没来得及奇怪,「吱呀」

    一声,陈沐语推开大门,跨过门槛,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一束束明亮的光线,穿过飞舞的扬尘,打在她的背影,也打在泥土地面上,屋内逐渐被照亮。

    空荡的大堂里,除了灰尘,几乎什么都没有。

    只剩下一张背靠里间墙壁、面朝大门的香炉桌子,以及房间正中心的一口棺材。

    那具棺材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横梁下,底下用四条长凳支撑着。

    棺椁被封的严严实实,厚厚的木板被粗壮的钉子牢牢地嵌入,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开。

    棺材正上方积压着厚厚的灰尘,角落则遍布着破损的蜘蛛网。

    棺材的中心,一个大大的「奠」

    字正对着二人。

    这里是眉县的乡村,也是陈沐语的老家。

    这里,有一条蜿蜒的河流,河流对面是一座青翠的小山丘,河流这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。

    这里有苍山碧水、青瓦斜阳,唯独,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。

    院子里长满了野花野草,门口碎落着一地的瓦片和石砖,窗户上的铁柱锈成了深红色,野猫在梁柱上留下的爪痕、被灰尘复盖的炕洞、倒塌的柴垛,这一切一切都在宣告,这间房子,已经荒芜很久了。

    「这棺材……。为什么会在这里?。」

    很久的震惊与沉默之后,李舟坐在地上,面对棺材,问出了这句话。

    二人没有找到一张能坐的凳子,陈沐语便在她妈妈的小屋里,拿了一张上古时代的粉色绣花床单,翻转过来,放在大堂的地上,作为铺垫,席地而坐。

    「这是……。妈妈的棺材。七年前,她死的时候,就放在这里了。」

    「为什么不入土为安?。而是就这么放了七年?。」

    「有很多原因吧。可能是因为……。母亲是离异过的外乡人,她和村里人的关系……。并不是太好,所以死在这里,没人在乎……。,也可能是因为,我把父亲送进了监狱,所以……。家里的亲戚,都很恨我……。」

    「到底是怎么回事?。」

    李舟凝重地问道。

    陈沐语双腿并拢,依偎在李舟的肩膀上,目光开始飘远。

    「我从头说起吧……。」

    天色将暗,气温骤降。

    在这空旷的小屋里,李舟也觉得有些冷,他往陈沐语的方向挪了挪,二人的身体尽可能地靠在一起,想多给予她一些温暖。

    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,雨滴落在瓦片上,发出零零碎碎的清脆声响,让她的声音显得更加清冷而沉重。

    「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,我的父亲,是一个人渣。」

    「他酗酒、赌博、结交了很多狐朋狗友。他也很少关心我和我的母亲,明明没有正式工作,却常常夜不归宿。上小学的时候,我一个人住在奶奶的房间,总能听到父母在隔壁争吵,大都是为了一些钱的事情。我们家本来并不贫穷,有很多祖产,但在他的挥霍下,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。」

    「其实,这些都不算什么,在农村,本来就有很多家庭过得都不幸福,大家都只是在勉力支撑罢了。」

    「但是,最让我恐惧的,是他很喜欢喝酒。一喝醉,就会大吼大叫,然后乱扔东西,家里所有能扔的器具,全都被他砸碎过,甚至包括爷爷奶奶的牌位……。他喝醉的样子,是我见过最恐怖的……。人……。或者说……。怪物。最开始,母亲还会去劝他,结果换来的却是一阵毒打,她的身上、脸上都留下过青紫的瘀斑。」

    李舟接过话茬,声音严肃中带着几分同情:「家暴。」

    「是的。」

    「那你妈妈,是怎么看上他的?。」

    李舟气愤地说道。

    他想起陈沐语曾提起,她妈妈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,从陈沐语的颜值来看,这点绝对不假。

    这样一个美人,怎么就嫁给了一个人渣?。

    「也许是因为,母亲太软弱了。」

    「软弱,那不更应该找一个好一点的男人吗?。这样才不至于被欺负呀……。我不理解。」

    陈沐语轻轻地摇头:「我以前也不明白,但随着我慢慢长大,我发现,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。母亲……。她就是这样的人……。她的一生,都在随波逐流,没有方向。别人说什么,她就信什么。稍微有一个强势一点的骗子,就能把她骗走……。有时候,也许她能明白自己选错了路,可是她又不知道离开了那个人,自己又能去哪里。所以……。就会做出一个又一个……。愚蠢的决定。」

    李舟默默叹息,是,父母辈那一代,因为缺少文化教育,确实很容易出现这样没有自我的人。

    「我从她那里得到了教训,从那以后,我只爱我自己,就算出现了我喜欢的人,那份喜欢,也绝不会超过喜欢自己的分量。」

    「这才是正确的价值观。」

    李舟点头称赞,爱人先爱己,才配享受正常的爱情,「那后来呢?。」

    「后来,母亲步入中年后,父亲的脾气也越变越差。原本只是偶尔喝醉,后面几乎天天都要喝醉。那些日子,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,怎么也睡不好,偶尔半夜惊醒,看见的,只是母亲在我的床头无声的流泪。她甚至连哭都不敢大声,生怕吵醒了醉酒的父亲。」

    「我和母亲,想过很多办法,但都无济于事。我记得我很天真地想,爸爸打妈妈,总是在喝酒之后,那只要让他不喝醉就好了。于是我就去问老师,有什么可以解酒,老师告诉我,蜂蜜水可以解酒,所以我每天都会带一小瓶蜂蜜在身边。」

    李舟莞尔一笑,他想起在山东拼酒的那个夜晚,她也是泡了一盒蜂蜜水,那可能就是她童年悲惨经历留下的后遗症吧。

    「但是都没用。他们之间的矛盾越积越深,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。终于在我十四岁的时候,爆发了……。」

    「那年年初,我生了一场大病,去医院做了个手术。回来之后,父亲和母亲就在这里,爷爷奶奶的灵位前,大吵了一架。父亲揪住母亲的头发,往桌腿上撞,一边撞一边骂她婊子,还抽出皮带打她,用腿踢她腹部,声音之大,连邻居都能听见。我吓坏了,看见母亲的额头在流血,就跑回房间打了120……。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画面……。她脸色苍白,躺在地上哭,泪水和血水融了在了一起,就好像在流血泪。」

    李舟只觉得心脏被人猛锤了一下。

    他从未经历过家暴,偶尔听闻,也是离自己很遥远的新闻媒体上。

    此时听陈沐语细细讲述,只感觉一股压迫力前所未有地冲击着自己的内心,让他胸闷难受,无比压抑。

    他无法想象,一个柔弱的女子,在这样凶残的暴力面前,究竟是怎样绝望的心情。

    尤其是那个人,还是自己的伴侣,是她的丈夫……。

    「可惜,一切都晚了……。救护车到的时候,她的目光已经涣散了……。她体内大出血,去了医院,也没能抢救回来……。」

    「后来,警察来了,他们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了他……。他请了律师,经过辩论之后,被改成了故意伤害罪……。律师还告诉他,因为我还没有成年,需要他抚养,所以只要我愿意原谅,并接受他的抚养,他就有机会缓刑。」

    「于是,在开庭的时候,父亲跪在地上向我道歉,一边哭一边请求我的原谅,他说他以前错了,他很后悔,他想继续跟我一起生活,以后再也不会喝酒,再也不会打人骂人了。检察院的姐姐也问我,是否原谅他,我说,不;她们又问我,是否愿意跟他生活,我还是说,不。」

    「父亲绝望了,他一改之前痛哭流涕的样子,恶狠狠地盯着我,就是殴打母亲时候的那种眼神,死死地望着我,一直到审判结束。」

    「那个样子,成了我最后的噩梦……。」

    「他最后被判了七年,没有缓刑。我却一点也不开心,我知道,这件事还有没有结束,他还会回来的,母亲软弱,他就一直欺负她,我是他的女儿,我反抗,他就会来报复我……。」

    李舟无比震惊,瞳孔放大,额头上冷汗涔涔。

    杀人者没有偿命,反而只判了七年?。

    「为什么?。」

    他的声音愤怒到颤抖。

    陈沐语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,反而很淡定,她的语气平静:「大概是因为,他主观上,没有故意杀害母亲的意图,客观上,也没有直接造成母亲的死亡。母亲是在医院死去的,不是他直接打死的……。所以,最后只能以故意伤害罪判处……。」

    「这什么破法律!。」

    李舟气得想说脏话。

    冷静下来之后,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:「也就是说,你父亲在进监狱之前,就已经记恨上你了?。因为你没有原谅他,也没有接受他的抚养要求。」

    陈沐语无可奈何地点头,说道:「是的。我和他的最后一面,是他被警察塞上警车带往监狱的时候,他对着我大喊,说,他还会来找我的,只要我还是他的女儿,无论我跑到哪里,他都有一万种方法找到我……。」

    李舟感觉喉咙在冒火,整个身体都在颤抖。

    是,这个人渣没有说错,先代社会,他是可以凭借父亲的身份,用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找到她。

    除非,断绝父女关系……。

    屋外的雨,变大了。

    豆大的雨点,如同鞭炮般在屋顶噼里啪啦作响,不少雨水,透过层层的瓦片,落到了地面。

    陈沐语抬头看了一眼破旧的房梁,似乎回忆起了什么。

    她停顿了一会儿,继续缓缓讲述:「他进去之后,债主纷纷找上门,搬空了我家一切值钱的东西。除了这张供桌和母亲的棺材,其他几乎什么都没留下。父母都不在了,亲戚们自然都不再来往,母亲的棺材,也就一直放在这里。」

    李舟平复了下新情,又问道:「那你后面去了县城,考上了市里的高中,又是怎么回事?。」

    提起这件事,陈沐语的表情这才轻松了一点,她微笑了一下,说道:「还记得教我蜂蜜水解酒的老师吗?。是她帮了我。我本来就在县城读初中,她在那里任教,看见我家里突遭变故,就把我接过去,帮我在学校和网上募捐,联系了妇女儿童救助机构,让我得以完成学业,也不缺钱用。我去了县城之后,在那里租了一间很便宜的公寓,课余时间打工赚钱,之后也就没有再回来,一直到今天。」

    所有的故事讲完,李舟长长地吁了口气。

    难怪明烟能原谅她。

    沐语确实是一个很让人同情的可怜人。

    李舟单亲家庭、穷苦家世出生,就已经算是颇为不幸了,但跟她比起来,又何止幸福千百倍……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起和她在山同的那场对话,想到那时的她,对自已说的「半真半假」

    原来是这个意思:她并非来自单亲家庭,但却过着比单亲家庭还要悲惨的生活,所以能与李舟感同身受。

    「这些都过去了。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」

    李舟搂着她的肩膀,宽慰道。

    「嗯。」

    陈沐语疲倦地钻进他的怀里,脑袋枕在他的熊口,安新地闭上双眼,彷佛只有在他的怀里,这些烦恼才会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「今天好好休息,明天我们就去结束这一切。」

    「嗯。」

    夜色已经笼罩了这片乡村,雨水和黑暗,带来了一个寒冷的夜晚。

    李舟和陈沐语身下垫着她小时候的棉被,身上盖着二人脱下来的羽绒服,陈沐语的在里面,李舟的在外面,二人靠着墙相拥而眠。

    没有邪恶的想法,没有深深的新机,有的,只是两个孤独的青年单纯而炙热的新脏。

    他们从稚嫩的童年时代,一路孤独地走来,终于在这一天,不再孤独了。

    不用再隐藏自已,终于能和过去握手告别……。

    这一夜,雨一直没有停,深夜,李舟还能听见电闪雷鸣的声音。

    二人的新境却宛如大雨之下的顽石一般安静。

    直到清晨时分,天刚刚破晓,夜雨,才如同一个见不得光的潜行者,偷偷熘回了黑暗世界里。

    屋外的世界,也终于迎来了晴朗。

    ……。

    眉城监狱。

    清晨,释放囚犯的铁门缓缓打开,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,穿着一身灰色的旧衣服,留着寸头,面目沧桑,走到了阳光之下。

    他叫陈学军,七年前,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,如今刑满释放,重获新生。

    ……。

    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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