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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2023年8月25日

    第十二章·百宗截江(下)

    江水翻涌,暮色渐深,江面一粒小船摇摆不定,船头的灯盏不住地晃动,让那位将军的身影变得明暗不定,可他斩开的那道巨浪才刚刚拍入江面,任谁也无法忽略他的存在。

    “料不到赵尽欢身边竟有此等高手。”南岸众人议论纷纷,或惊魂未定,或斗志勃勃,但若深思那位将军的来历,便不免对欲仙楼多了几分忌惮。

    唯有伊碧鸢母女二人兀自抚琴,尚未被魏明的惊世之举所惊动。

    然而薛白露却听得母亲的琴声中,陡然出现一个极重的音,若是旁人自会忽略,可她同位凰鸣楼琴师,对这个平地起波澜的音符极为注重,疑惑地向母亲看去。

    伊碧鸢此时也是面露惊疑,她分明用余光扫到了女儿的动作,却不敢偏头与其对视,唯恐女儿从自己的眼神中读出痒意。

    正是她足上穿着的腾云靴所带来的痒意。

    自魏明劈开巨浪时,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江面上,全然不知自己的脚底多了颗石子。这石子如何飞来,又是出自谁手,唯有在小船临岸时她才有幸知晓。

    伊碧鸢作为南岸唯一的前辈,此次截江战役的组织者,若在痒感之下做出什么不雅之举,免不了被全江湖议论乃至耻笑。

    好在此时的腾云靴煞是温柔,仅是用软刷在她足底轻扫,丝丝痒痒的感触虽不好受,但好歹不至忍不下来。不过因痒感而陡然弹重的那个音符,却是如何也补救不回了。

    昨夜送鞋的楚天香此时还不知道这份伟业,只是略带惊撼地望着魏明的背影。她行走江湖多年,对于高手装傻充愣、扮猪吃虎的套路屡见不鲜,但此时真有这样一位隐藏高手救场,又岂能平静如常。

    目光再远些,便可看见南岸的众人在短暂的震撼之后,已发起了下一轮攻势。又是来了五人,为首的男子手持细长佩剑,剑鞘镶有红纹,正是天泉剑阁的样式。又一位女子身着道袍,手持拂尘,施施然向北边划来。至于是哪个道观的,倒是难以知晓。

    昭国以佛教为盛,明因寺便是天下庙宇之首。而道庭之冠却要属祁国的天一道宗,至于昭国境内的道观,论武学均不过二流水准。

    魏明既已无需隐藏实力,其出招已远超从前,他看准时机,在天泉剑阁的剑士临近时,便大步踏向前去,手中宽刀一闪便有泰山压顶之势,剑士提剑横栏,却是被震得虎口发麻,长剑险些脱手。

    魏明在竹筏上站定后,又是一刀劈来,他出招并不快,剑士分明有变招的时机,然则魏明势头太盛,他根本无招架之力,仅五招之后便被击落水中。

    女道士顷刻便至,袖袍在江风中霍霍挥动,双手带动拂尘,在袖袍遮掩下不停变招,来了一手袖里乾坤。可拂尘每挥动一次,便被大刀削得短了一截,而后变成个大毛笔,最后再成为一根光杆。道士自知实力悬殊,略一施礼便划筏远去。

    至于剩余三人,魏明仅出了一刀便逼得他们跳江自保。

    而后魏明用脚将竹筏踢向空中,再猛地一踹,向南岸飞去,自己又在船头借力,刚好落在竹筏上。此时他在距南岸不到两丈的竹筏上站定,大有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之势。

    伊碧鸢见此,便不再去为难那艘小船,转而专攻这位向前挑衅的勇夫。她尽力去忽略脚心的痒感,巧指翻动,琴声如潮,魏明的周边便激浪澎湃。

    竹筏在江浪的嘲弄之下摇摆不定,好似急躁的烈马,意图将背上之人掀翻。而魏明猛一跺脚,竹筏便立即驯顺起来,仅做些微幅晃动。

    魏明以内力压着竹筏,伊碧鸢则用气机牵动江水,凰鸣楼一向以气机见长,此等比拼自然是略占上风。不过魏明却始终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对决方式,他坚信赵大人已然得手。

    赵尽欢早已得手,故而伊碧鸢不仅要与魏明的内力相拚,还要与足心的搔痒相抗。好巧不巧,腾云靴收起了怜香惜玉的君子姿态,忽而用一根尖锐物在她脚底一道道划起来。它划得虽慢,但力道却是落在实处,令她本能地想要躲闪。

    可这时她膝上的琴反而成了枷锁,使得盘腿而坐的她的双腿分毫不得移动,便是扭上一扭,也极易影响琴的姿态,这琴稍微歪一下倒不打紧,可若是从膝上滑了下来,那便是真的声名扫地。

    可她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靴子脱掉,这样既有辱斯文,旁人也极易猜到原委。

    于是靴中的双脚不停挪动,脚背已撑得鞋面微微拱起,足趾奋力想要蜷缩,然而这腾云靴的靴底虽厚,靴面却是极低,纵然被撑起,也绝对腾不出蜷缩脚趾的空间。于是伊碧鸢的脚趾微微弯折,脚底泛起了层层纹路。

    尖锐物也正巧从纵向划挠转为横向,即从脚后跟开始,横着、一下一下地划挠脚掌。偶有几次正好划在了褶皱深处,痒得伊碧鸢又陡然弹出好几个重音。

    或许她也只能靠指尖的发力来宣泄痒感,可在身边的薛白露看来,便是以为母亲沉不住气,急于求成。

    伊碧鸢的耐力与痒感斗得正酣,魏明这边又不再满足于一成不变的对局,猛地将宽刀插入江中,再奋力一掀,像是在江面上提起一个大浪,浪潮正是向南岸涌去。

    以水攻击即便对别人造不成伤害,至少也可把对面弄湿,对付这些爱面子的名门子弟是再合适不过。

    眼看江浪就要压来,几位刀客已摩拳擦掌想要复刻魏明挥刀断浪的伟绩,却听得琴声旋律一变,那浪潮竟在临岸时忽然停滞了。

    岸边矗立起了这堵高耸的水墙,两岸的灯火在水墙中幻化成一团团光晕,又如同一面粗糙的银镜,依稀映射着两岸的景致,将被广霖割开的南北两岸纷纷包容于其中。

    水浪这一停滞便失了动势,琴声再一转,便散落回了江面。伊碧鸢挡下浪潮后便长吁一气,奈何连呼气都带着颤音,一双美目更是被折磨得有些睁不开。手指更是有些不停使唤,没轻没重,好些次还险些弹错了韵,如此一来,只能弹一些慢拍的曲调来减免犯错,江面受到的牵引减缓,便不再那般汹涌。

    好在她帮南岸众人挡下了巨浪,那些小辈自然不愿让前辈相助太多,便又有十余人主动请缨出战。有自己人在江面上,她便暂且不用弹琴掀浪,双手不着痕迹地搭在靴面上,试图抚慰受痒的双足。

    “娘,可是心有不安?”女儿关切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无妨。”她尽可能抚平语气,简短地答道。

    便是这对话之余,魏明已经与前去的弟子兵戈相接,不到三十回合便将其尽数打回。后续几次尽是如此。

    薛白露无暇再顾及母亲,而是忧虑起局势来。忽而见身旁有一黄色片状物飘来,她下意识以为是落叶,伸手去夹,可这仲春时节何来落叶?再一细看,竟是纸钱!

    她轻叫一声脱手,向纸钱飘来处望去,便见远处的昏暗小巷里,纸钱如落叶纷飞,灯火似受惊的孩童不停窜动,巷道尽头缓缓露出一抬花轿,黯淡之下的大红布显得尤为诡异。再一细看,连那抬轿子的都分明是些纸人。

    又听得一阵妩媚却不带丝毫人气的声音道:“江南武林摆得如此阵仗,却连一个刀客都奈何不了,真是笑死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阴阳门……鬼新娘!”忽地一人大呼道,带得南岸众人沸腾起来。

    阴阳门在十几年前便已现世,乃至沈晏清成为武林盟主,带头讨伐诸多邪宗,已逼得其避世不出。然则,待沈晏清命丧皇宫,江湖再度成为一盘散沙时,阴阳门又陡然复出。其作恶多端,行事诡秘,每每出现便震惊整个武林。

    好在数年前青溟剑仙将其捣毁,从此一蹶不振,可谁知今日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江南各大门派面前。

    阴阳门内的高手均是些装神弄鬼之人,这鬼新娘便是其中之一。她专挑大婚时乘花轿的新娘子下手,往往七日后才能寻得尸身,多是腋下、足底处布满红痕,一时搞得人心惶惶,无人敢婚。

    “鬼新娘,还吾妻子命来!”

    “今日便要为我那可怜的堂妹报仇!”

    一时群英激昂,或是有切身仇恨,或是出于江湖道义,都恨不得立即手刃鬼新娘。

    鬼新娘不慌不忙,声音从轿中传出:“哼哼哼,想不到这所谓名门子弟,不过是群聒噪的毛头小子。”

    有一人先行到达,便一拳从轿子的帘幕处打进,这只手臂再度拿出时,已经被刮走了条肉。又一人仅是手掌碰到了轿子,便捂着手哀声连连,与轿子相触的肌肤肿成了紫红色,且在不断扩展。

    这下子纵使再有不共戴天之仇,也不得不围在轿子旁观望,只听得轿中传来几声咯咯咯的鬼笑。

    那位手掌紫红的男子已经疼得快要站立不住,忽而发现手臂上多了几根银针,紫红肿块的扩展瞬间停歇,只见一位淡黄衣衫的少女一边走近,一边念叨:“褐尾蝎、白纹蛛,两种毒素相融已损毒性大半,毒发时虽然势头唬人,却并不致命,只需以薄荷、甘草捣碎涂抹,便可解毒。”说罢,她从袖中拿出两瓶粉末,倒在那人手上,果然紫红肿块迅速褪去。

    黄衫少女一面给手臂刮伤之人进行包扎,一面自报家门:“南湘堂,沈悦。”

    经沈悦的一番言辞,众人均知那轿上之毒不足为惧,便一拥而上,把轿子拆得七零八碎,里面尽是些丝线,许是用来牵引纸人抬轿的。

    而鬼新娘本人则早早从轿顶一跃而出,趁沈悦正在给人包扎时,将其一把掳走,在一旁站定,而后猩红的长指甲抵在其脖颈处,那些意图击杀鬼新娘的侠士见此,只得又停下身形。

    只见这鬼新娘一身霞帔,足踏红绣鞋,上有蝴蝶、鸳鸯等物象,头上盖着红盖头,盖头在江风拂动下,依稀展露出尖细的下巴与血色红唇,鬼气森森道:“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替你们弥补过错,诸位这般,实在是以德报怨呐。”

    “过错?我们何错之有?”东海神教左护法,白默缓步向前质问道。

    红盖头下的红唇微微翕动道:“诸位代表的可是江南武林,却连我阴阳门都不在,这岂非天大的错误?”

    “呸。你们这等淫邪之徒,也配算作江南武林的一员?”玉心阁邓歆冲上前骂道。

    鬼新娘平淡道:“论名望,天下无人不知,便是孩童也闻名止啼;论武功,我也胜各位多矣。岂不是比各门各派更有资格?”

    “哈,在理!”那一直不愿离去的钓鱼老翁忽而高呼一声,让众人脑中的辩驳之语惊得烟消云散,唯剩荒谬与愤怒。

    伊碧鸢本不愿开口,脚上的腾云靴愈来愈痒,好不容易不用弹琴,也终于有人比她更为瞩目,实为天佑。可她作为江湖前辈,怎可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于是她深吸一气,尽力调整新境,开口道:“名望实为人恒敬之,而非惧之;习武应为扶弱,而非争强……”她本还有后话,可说到此处,腾云靴越来越快的划挠已令她新神交瘁,她的气息已经颤抖得极为明显,好在众人只以为是她动怒所致。

    东海神教客卿,温让,忽而接话道:“既是自诩武林一员,何以在此以沈姑娘作挟,逞口舌之快?”他的眼神十分刻意地向江面挑去,此时赵尽欢的船只趁他们围攻鬼新娘而飞速前行,早已渡过江新。

    鬼新娘将怀中的沈悦一把推出,自已纵身一跃,跳到了魏明的竹筏上。修长尖利的指甲向魏将军抓去,变化繁杂,出招狠厉,身上的大红嫁衣被挥舞成了一团红云,只听得指甲划过刀身的刺耳声响。

    南岸众人在与赵尽欢一方过招时,通常讲究一个点到为止,在乎一个排场与脸面,况且目的只是阻止赵尽欢过江,而非生死之争。但鬼新娘则对此全然不顾,每一爪都向眼、喉等部位伸去,片刻之间已出了十余个杀招。

    在打翻了钓鱼老翁的鱼篓后便一招未出的温让,此时终于来到了竹筏上,只是他的目标并非缠斗之中的魏明与鬼新娘,而是他们后面的赵尽欢。

    另有一翩翩公子挥着纸扇,跟随着温让。

    二人绕过魏明之后,便有数支利箭凌空飞来,温让的宽大袖袍中弹射出数枚棋子,只听得叮叮叮的脆响,箭矢便被尽数挡下。

    弹出的小小棋子竟能拦下箭镞,这是何等指力。只见他的袖口中又飞出几颗白棋,意图打在船身处,令其只进水沉船。可棋子刚脱离袖口便被一把纸扇挡下,那翩翩公子将纸扇一折,道:“此举实在不没,温兄莫非不愿进船舱去,看看那赵尽欢正在做甚?”

    温让回以一个询问的眼神,这位公子哥便立马说道:“在下萧瑟山庄新任庄主,萧秋风,所谓秋风萧瑟……”

    温让将棋子被挡时的愠怒一扫而过,十分自然地含笑打断道:“原来是萧公子,幸会幸会。”

    二人交谈之时,竹筏已临近船只,于是便一齐登船。殷岚趁二人尚未着地,便一剑刺出,温让本想以棋子打歪剑尖,却被柳江雪的箭给拦下,萧秋风以扇施援,却见楚飞雪弯刀抹过,自顾不暇。

    眼看着剑尖刺进温让的袖袍,却是再不见进展,原是温让以手指夹住了剑尖。他又立即用指尖一弹,另一只手甩出数粒白棋,柳江雪的箭毕竟不是齐发,未能将其挡下。于是棋子便打在殷岚身上,令其浑身一疼,后退数步。

    而一边的萧秋风已用折扇滑过霜月弯刀,再猛然开扇直扑楚飞雪面门,楚天香立即开口让飞雪提刀竖挡,而楚飞雪却横刀攻向萧秋风下盘。萧秋风虽能得手,却也不愿自已受丝毫伤害,便收扇在其刀身绕过,而后在刀身、刀把上猛拍,楚飞雪的弯刀便是脱手。

    萧秋风又向楚天香施了一礼,大步朝船舱走去。此等近距离,射箭已施展不开,柳江雪新急之下提着大弓从船顶跳下,用弓身作棍,砸向萧秋风,却被背后的温让以棋子打在肩新、背新,一时无力再战。

    她们再想阻拦时,又有三位侠士登了船,与其相斗。

    二人便在般走进船舱,下了台阶,想看看至始至终都未露面的赵尽欢,究竟在耍什么把戏。

    只见赵尽欢和叶梦瑶坐在桌案前,案上的棋盘已落子数枚,除棋盘外,桌上还有叶梦瑶的一双脚,赵尽欢正拿着毛笔在她脚上勾画着什么。再一看,发先叶梦瑶脚底是一方棋盘,上面的布局与桌上的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原来,赵尽欢落子时只在叶梦瑶足底画上棋子,全靠叶梦瑶凝神闭目去感知位置,代赵尽欢放在棋盘上。

    原来,这家伙只是在挠女子的脚。

    温让嘴角牵动,正想说些什么,却被萧秋风抢了个先:“赵楼主当真是……”他说到一半,便急忙向前观摩一番,继续道,“真是好雅致!‘有约不来过夜半,闲敲棋子落灯花。’想必赵楼主必是嫌我等来得太迟,在此‘棋槊以相娱’。”

    温让也先前一看,这盘棋下得极为怪异,“金角银边”没有一个棋子,反而全在“草肚皮”上厮杀,有些棋子分明尽气却不提掉。于是开口道:“赵楼主的棋艺倒是有些叛经离道。”

    “此言差矣。”萧秋风说,“我看赵楼主此局布置精妙,必有玄机。”

    “瞧,五子一线,我又赢了!”赵尽欢猛地开口道,然后再望向萧温二人,“来者是客,可惜船舱太小,无处招待落座。”

    “无妨,我等前来只为请赵楼主出去。”温让不紧不慢道,“在下东海神教客卿,温让。”

    “温让?这名字似乎不太好。”赵尽欢说道。

    温让含笑说:“因为温良恭谦让里面,我既非良善,亦难谦恭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好歹还占了俩,也算可喜可贺。”

    温让颔首道:“是极。故而我总是‘温’和地‘让’人赴死。”他的语气很轻,甚至带着笑意,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

    话音甫歇,便有几颗棋子飞出,且全是黑子,赵尽欢与叶梦瑶二人身无武力,本是无从招架,谁料萧秋风再度开扇,将棋子击飞,道:“不雅不雅,温兄怎可扫此雅兴?”

    饶是始终浅笑的温让也不禁挑了挑眉,反问道:“萧公子到此处来,莫非是为了给赵尽欢当护卫?”

    “此言差矣,我与赵兄皆为风雅之人,一见如故,便出手相助。”

    赵……兄?赵尽欢望着面前的情景,双眼快速眨了数次,嘴角牵动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萧秋风走向前去俯瞰着桌案上的棋盘与玉足,赞道:“大敌当前,赵兄竟能泰然自若,定是不愿辜负这良夕佳夜,真乃高洁雅士。”

    赵尽欢正在用毛刷蘸着皂角,刷去叶梦瑶足底的墨迹,叶梦瑶受此剧痒却也面不改色,平静如常。他听萧秋风一番夸奖却不知如何应答,一旁的温让却微微摇头道:“他不过是自知实力悬殊,在此消磨时光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此言差矣。”萧秋风反驳道,“我道温兄棋艺过人,贵为国手,没想到竟也不能免俗,可悲可悲。”

    他又接着说:“瞧赵兄的动作,如此轻柔,定是怜香惜玉,君子所为。”

    因为重了就不痒了。赵尽欢腹诽道。

    “再瞧赵兄的这支笔,”他拿起赵尽欢的毛笔,“笔锋尖利,毛质韧劲,非常人所能驾驭,由此可见赵兄非庸俗之辈。”

    因为太软的毛笔划着不痒。

    萧秋风又转过头对温让说:“温兄,不如我等就此离去,保全这番美意,如何?”

    “萧公子如此随性,可问过温某的棋子?”温让微笑着,棋子如雨点般从袖口飞出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南岸众人见温让与萧秋风入了船舱,船面上的殷岚等人又与其余人陷入缠斗,自觉胜负已分,只是站着看戏,谁料居然眼睁睁看着温萧二人从船舱中出来,并未带出赵尽欢。

    此时魏明已重新占得上风,鬼新娘见势头不对,便已回撤。而赵尽欢的船只已快靠岸,众人自以为的优势荡然无存。

    于是乎也不再遵循人数限制,十余人一拥而上。殷岚等人早在数次打斗中显得疲惫不堪,便是魏明也在鬼新娘一战后有些内力不济,见这十余人的围攻自是如临大敌。

    忽地听见一声哂笑:“好个江南武林。”寻声望去,正是那位鱼篓被温让打翻的钓鱼老翁。他衣衫褴褛,一身破旧,苍白发丝杂乱不堪,同样破烂的鱼篓中一条鱼也没有。

    此时他轻轻提竿,似是有鱼上钩。众人盯着细线的末端看去,见细线一点点被拉出水面,却仍不见上钩之鱼。本以为是这老头装神弄鬼之时,却见那鱼线末端已然出水——的确没有鱼,甚至没有鱼钩,而是一把匕首。

    老翁猛地一挥鱼竿,在极长的鱼线带动下,匕首横跨数丈之远,如毒蛇般向江面众人寻来。任谁也没见这般诡异的招式,更是想不到这匕首的角度之刁钻,变化之多样,顷刻间便被扫入江水。

    岸上之人皆瞪大双眼,气息凝滞,绝不敢相信眼前景象。唯有伊碧鸢闭上双目,悔恨自己未能早些认出他来,可惜此时痒感加身,根本说不出话,也无力出手相助。

    再望向老翁时,却发现原处仅剩一破旧鱼篓,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句:“楚丫头,你既帮我抓过鱼,今日便还你几条,不必谢我。”

    这话当然是对楚飞雪所讲,而楚飞雪正在趁此机会死命划船,船只在南岸众人惊魂未定之时,终于靠了岸。不过一江之宽,却走得这般艰难。若非魏明暴露实力,若非渔翁慨然相助,他们怎能来到此处。

    不过船虽靠岸,赵尽欢已走出船舱,却还没能下船。南岸众人便意图把握这最后的机会,将船推回去。此时渔翁已走,殷岚等人已疲,魏明一人又如何挽回大局。最终的胜利必将荣归江南武林。

    可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又有一个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:“感念诸位在此苦候七日,赵某昨夜便已登岸,可惜时辰已晚未能赴宴,此时倒是正好。”

    只见赵尽欢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后走来。

    众人再看向船头,那位“赵尽欢”不知何时变了模样,成了一位靓丽少女。

    赵尽欢再度开口道:“鄙人昨夜便随天香前辈一同前来,许是江雾太浓,诸位未能迎接。无妨,我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,绝不介怀。”

    昨晚江雾自黄昏起便开始逐渐变浓,赵尽欢在与众人吃过晚饭、与柳江雪玩过脚心、与偷醉的魏明聊过几句,便下楼跟随前来送鞋的楚天香一起渡江。

    这才是赵尽欢昨夜诸多事项的正确顺序。

    他在还未靠岸时,便趁着浓重的雾气,潜游上岸。当时众人见只有楚天香一人下船,又见楚天香最后还乘船回去,便没有戒备。

    故而“赵尽欢”一直待在船舱,不过是怕被人看破,纵使温萧二人进了船舱,也幸好被安排好的足底弈棋所蒙骗。

    此时船已靠岸,赵尽欢本人还早早上了岸,南岸众人自是目瞪口呆。如此一来,在场所有人的努力从一开始便是白费,这让他们怎能服气,呵斥道:“使这等障眼诡计,算什么英雄好汉?”

    “鄙人早知诸位心有不服,故而……”赵尽欢一手负后,一手探前,神秘一笑说,“还有一场比试,邀诸位共同见证。”

    “是何比试?”

    “自是鄙人与伊碧鸢前辈的。”赵尽欢笑道,“这场比试早已开始,只是胜负未分。”

    霎时间一片哗然,没有谁认为赵尽欢可以有资格与天下第一琴师相提并论。

    却也下意识在赵尽欢与伊碧鸢之间,留出一条道来,目光纷纷看向伊碧鸢,见她绣口微启,红唇不住发颤,一定是因为赵尽欢的挑衅而愤怒。故而众人都在等伊碧鸢本人发话。

    可伊碧鸢始终一言不发,她的种种举措并非因为愤怒,而是因为惧痒。她这才明白,原来赵尽欢早早便混入人群中,趁魏明劈刀斩浪时,将两颗石子打在了鞋底。

    只是她决不会想到赵尽欢会以这种形式,把自己足心正在受挠的事实公之于众。

    不,赵尽欢并未直接公开,不过是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导至此,全靠大家从伊碧鸢的反应中探寻真相。

    盘坐于高台上的伊碧鸢尽力合上嘴巴,微微咬住下唇,气息粗重,熊脯不断起伏,双手按在琴上,也不知该做何动作。众人的目光逼得她要将所有的反应都按耐住,可她本就惧痒不堪,又受痒已久,怎消受得起?

    偏偏薛白露还小声询问道:“娘,怎么了?”她的声音当然不大,可在如此寂静的时候,自是被不少人闻得。

    原本伊碧鸢还可缄默不语,来个高人形象,此时女儿发问就已将她高高架起,不得不开口:“赵楼主……此举未免……有些……”

    足底那不断横刮的尖锐物本就让她受苦不迭,说起话来不免带着几分笑腔,可偏偏她此时要尽可能保证语气的冷峻,故而说得结结巴巴,每个字音都如同在喉咙里打了好几个转,才勉强从嘴里挤出。

    屋漏偏逢连夜雨,那双腾云靴又在此时露出了最后的面目,挠脚心的尖锐物从一个变成了一排,如同一柄梳子。这一排密布的梳齿抵在伊碧鸢足底,便引得她瞳孔一缩,极度惊恐地朝自己双脚的方向望去。

    可惜就连她自己,也只能看到膝上的一张琴,看不到裙摆下盘曲的双腿,已经穿着厚底鞋的双脚。

    腾云靴尚未开动,梳齿抵在脚底的压迫感已然令她肝胆欲摧,她望向人群另一头的赵尽欢,眼神中盈满了恳求,但她的自尊与威望将她想要服软的言语通通堵住。赵尽欢则视而不见,负着手微笑着盯着她。

    广霖南岸便这般诡异地静默着,唯听得徐徐江风,不时有柳叶从众人间隙里划过。

    忽而,有人见伊碧鸢面容一皱,唇齿发力,竟在嘴角流出一道血丝。难不成赵尽欢已让伊碧鸢前辈受了内伤?

    下一刻,又听得伊碧鸢的琴陡然响了一声。原是她按在琴上的双手猛地握拳,不慎刮到了琴弦。可这一声便让所有人察觉到了异样,天下第一琴师怎会随便发出此等乱耳之音?

    再想想欲仙楼的那诸多阴损勾当,便显而易见得到了答案,只是谁也不敢就此挑明。

    伊碧鸢脚底的梳子其实只动了两次,一次让她咬破了嘴唇,一次令她拨动了琴弦。在她被众人以同情的目光凝视时,梳子又划了第三次。

    这次让她整个人如小猫般蜷了起来,喉头发出一声低吟。而她更没想到,梳子的频率已陡然攀升,她还在为那一声低吟而尴尬不已时,梳子便连着刷了起来。

    闷在靴中的双足早被汗水包裹,将足心软肉浸润,变得嫩滑无比,她不断蠕动双脚,却一下也逃不过,反而让足汗变得更多更均。

    她双手攥成拳,重重按在琴上,口中不住发出几声轻哼,更是不敢再去与周围众人对视,只学了鸵鸟那眼不见心不烦的神通,将她低低埋下。

    可她忘了自己坐于高台之上,纵使埋头也难以遮挡众人的视野。众人只见她面色红润,如同给赵尽欢下的战书里,广霖江畔的晚霞。霞光从她的脸颊一路蔓延到了脖颈,又见额头与颈侧青筋涌起,像极了蜿蜒的广霖江。

    谁也不曾想到,大战开始前的自然景象以这等形式映照在了伊碧鸢的身上。

    伊碧鸢哼声不断,声调愈发奇异,拖着悠长的尾音,与她浓重的呼气声混在一起,反而有些像哭腔。她再忍耐不住,用尽最后的意志力与气力说:“停……你胜了……”

    赵尽欢佯装疑惑道:“前辈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赢了……”伊碧鸢意图将声音说得大一些,可这声音一大,底下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,她的耐力已尽,笑声便如滔滔江水般泻出,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众人惊骇不已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觉得赵尽欢用的手段太过卑劣,可伊碧鸢前辈又亲口宣布他获胜,这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“昔日沈晏清初到欲仙楼时,便主动与家师秦望津以此法进行比试,眼下不过是旧日重现。”赵尽欢一面走近伊碧鸢,一面淡淡说道。

    这番话的意思很简单,沈晏清受武林崇敬,她当年都进行过的比试,自然不该算作卑劣。

    赵尽欢又缓步走到高台之上,朗声道:“客已至,可否开宴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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